杜维明在讲学。
杜维明是当代新儒家领军人物,他是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也是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出版社近日推出杜维明著作三种(《龙鹰之旅》、《迈进“自由之门”的儒家》、《现龙在田》),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位华人哈佛学子成长为一代儒学大师的心路历程。
在《龙鹰之旅》等三种随笔出版之际,杜维明先生接受了学者栗华的采访,杜先生在访谈中谈个人的学术生涯,也谈中国文化和历史记忆。
儒家与东亚文明
栗华:您这次一共出了三本书:《龙鹰之旅》、《迈进“自由之门”的儒家》、《现龙在田》,基本上都是在美国时候的作品。您能讲讲写这三本书的时候,您当时的状态吗?您好像特别喜欢校园的环境。
杜维明:我从17岁念大学,那时候在台湾东海大学,住校,在台中,一直到现在70多岁,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所以我到北大,许智宏先生说你要来我们欢迎你,我们没有签约,很多人说这是一个错误,我现在想应该要签约。我们没有签约,只有默契。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我说这个要求必须满足,我就说希望住在学校,因为我从17岁开始就住校。为什么呢?到美国哈佛留学做研究生,当然住学校。之后我先回到母校东海大学教书,那时候也住在学校。后来普林斯顿请我去教书,住在普林斯顿大学年轻教授宿舍,非常漂亮的地方。后来从普林斯顿到加州的伯克利大学,我住的地方和伯克利大学一街之隔,我在那里举行跟儒家有关系的学术研讨会,到了会议结束以后,当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请大家到家里来举行沙龙,我家就在学校旁边。后来从伯克利又回到哈佛教书,开始我住的地方不在校内,但是步行到学校只要7分钟。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傅高义先生的家里,有一次我到学校里,他说你花多少时间到学校?我说三分钟。他说你不知道,还有一个捷径,通过这个捷径一分半钟就可以到。后来我做了哈佛燕京社的社长,那也在校园中心,对面就是人文社会研究院,都在学校。所以这次回到北大,我也在校园。
栗华:您是如何走上儒家之路的,少年时候的经历是不是对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杜维明:我从17岁就住到学校,在象牙塔里长大,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没有了解到人间艰苦,这个完全是一个事实。我第一次出国的经验是中学生,1954年我14岁的时候,那时候在台湾我是童子军,集中在阿里山受训,童子军在野外搭帐篷,住在野外,要能够打猎,我在那个童子军考试中,在台湾是第一名,作为代表参加世界童子军大会,那是14岁的时候。
那时候有两位从香港来的女童军,我们从台湾来的,有中华文化根基,当时香港是殖民地,而且她们普通话讲得很糟,讲的都是广东话。可是我和她们交流以后,我们在那两周,居然这两位从香港来的女童军可以用广东话背《古文观止》,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对中国历史上很多人物讲得头头是道,我的信心崩溃了。台湾的教育有问题,讲民族精神教育,讲中国文化道统,可不要以为你对中国文化有什么了解,香港虽然属于殖民地,他们对中国文化的培养很不错。
那时候在中学念书的时候有一位侨生,他的普通话讲得很糟,他也痛恨白话文,他写的文章全是古文,我们国文老师却特别喜欢他,而且他可以写诗,这位同学也给我很大的震动。十五六岁时我碰到一位老师,他教我们《古诗十九首》,然后教我们一点小的诗词歌赋的东西,然后说,今天开始严肃了,念《大学》。然后他介绍给我他的老师牟宗三先生,那时候正好在台湾师范大学教中国哲学。结果我一去,牟宗三讲课,十几二十个学生,还有人倒茶,整个气氛,如果现在回想的话,就是以前中国书院教学的气氛,没有任何跟现代教育有关的方式,给我很大的震撼,所以我决定要考东海,跟着牟先生。
栗华:您长年身处美国,又是如何坚持儒学研究的呢?在我们看来,美国并不是一个儒学文化生根发芽的地方,应该是回中国研究才对。而您的这三本书都是在美国的时候写的。
杜维明:我在台湾主要从事儒学研究,我1962年到美国,我自己也认为是在儒家传统里面进一步研究,基本的典籍也读过一些。可是我发现,假如我不了解中国大陆的思想动向,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在海外要了解中国大陆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人民日报》所传达的信息,另外就是民间,很多西方最好的学者对当时中国整个发展的了解是通过与香港人的交流,比如像傅高义,他对邓小平时代做了很好的研究,他有一本书专门研究地方政府,广州的地方政府,对于广州地方政府复杂的内容、组织结构做了很好的研究。
那时候我已经了解到台湾所代表的儒家不一定比香港好,所以那时候有一个强烈的意愿,就是要了解越南、韩国、日本的儒家。当然日文我学了,但是韩文和越文不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儒家是跨时代的大传统,有先秦儒家、宋明儒家、有当代儒家,孔孟的儒家经过很多代人的努力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文化。然后宋明以来,又从中国文化的主流之一成为东亚文明的主体。